古诗词中难以言说的艺术境界
语言表达艺境的能力是极其的有限,可以说语言是没有表达艺术境界的功能的。人们会说,诗不是语言吗?答曰:不是。诗是利用语言的艺术,语言不是诗,而且许许多多的美妙的艺术和诗歌是无法由语言来解释的,语言可以表达道理,但不能表达艺术境界和情感世界,音乐是情感的直接形式,音乐入耳马上与我们的心和情感共鸣,而说话则无此效果,所以,语言在表达情感方面根本无法和音乐相比。诗歌不是语言,正如面粉不是面包,树草不是纸张一样。诗是一种内在的生命,对于这种“内在生命”,语言是无法忠实地表达和再现的,现代著名的美国女性美学家和哲学家苏珊*朗格说:“语言能使我们认识到周围事物之间的关系以及周围事物同我们自身的关系,而艺术则使我们认识到主观现实、情感和情绪……使我们能够真实地把握到生命运动和情感的产生、起伏和消失的全过程。”艺术和诗不同于语言功能的地方有二:它不是推论形式,不能诉诸人的推理能力;它不是说服,不是理解,而是感动和感悟。把握情感概念的过程不是理性,而是艺术形式的直接呈现过程。
司空图以诗品诗,以美审美,艺境阔大深远,无边无穷,仿佛集诸艺风格与内涵与一体。《二十四诗品》一文如果不是题目上标明“诗品”二字,读之绝对不会知道是在品诗,而是写修道参禅之体悟,我疑心就是老庄之文。《二十四诗品》远远超越诗歌的境界,是诗境、画境、书境、音境、武境以及建筑的境界、雕刻的境界和舞蹈的境界等等艺境的高层次统一并且与儒释道的境界相通相融相和并且在相当高玄的境界上产生的谐响。非诗中之仙圣李杜不能通其神,非道中之真人张三丰不能会其玄,非画中之妙绝者吴道子不能涵其美,非剑中之绝高圣手公孙大娘不能观其畅,非钟子期之通灵不能知其音,非怀素张旭之狂草难以比其豪,非颜鲁公之真书不能尽其稳固之象。读司空图此文如览《尚书》、如观河图、洛书、周易、八卦,顿觉语塞言哑。也就是说,诗品有诸多的超越意义,远逾美学和诗学,直达道境,直通禅心,贯通诸艺之最高境界,在此:诗书画琴剑舞与雕刻通而为一,观之有诗、书、色彩、音韵美的通感,人间诸艺通透为一响。
得意常常忘言,言说根本无法尽意。当我们对美的事物或美的意境一刹那深刻感悟的时候,我们是根本无法运用语言的,而当我们对美的事物或意境似悟似不悟的时候,我们也许能够对之说个滔滔不绝。绝美的诗语就是绝美的本身,我遇到这样的事物、意境或诗语除了说出绝美二字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语言了。我真是十分佩服那些研究家和教授们,他们对美妙的事物、美妙的意境和美妙的诗句居然能够滔滔不绝的讲述几个小时。但是我有这样的经历:听他们讲时只是觉得他们言之成理,他们的研究成果叫人欣赏和佩服,可是过后总觉得没有什么深刻的体悟和收获,我的思想境界也没有得到一点点真正的升华。司空图的仅有一千二百字的《二十四诗品》,现在发现研究它的专著已经让人觉得眼花缭乱了。看那些关于《二十四诗品》的研究专著,初始觉得颇有道理,但读的研究家多了,观点就乱了,后来竟觉得一头雾水。发奋努力去读研究专著的结果竟是这样:读来读去似乎觉得浪费了时间和精力,甚至觉得得不偿失了。而当我一遍又一遍的读《二十四诗品》的原著时,虽然觉得没有真正明白什么道理,虽然没有发现什么高妙的理论,虽然总觉得无法说出些什么,但读了一百多遍后,忽然发现我对诗歌的欣赏水平无意识之中提高了,以前领会不到的诗词境界在我面前豁然开朗了,这真是意外的收获。手捧着《二十四诗品》,回味着那半懂不懂的状态,回味着那似醉若醒的时刻,天一亮起来和晚上睡眠前都翻看一篇,忽然有所悟就欣喜加一分,而读几遍一无所获时就昏昏沉睡。这样的执着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一切妙境悄悄向我心中走来。一切所得其实并不意外,这就是读原著与读研究者们作品的区别。
读着这样的诗文,体悟着异象纷呈的诗的境界,我想做诗人的欲望顿然烟消云散:如此阔大的心胸,如此吞吐宇宙遨游八荒的心灵,如此高深博厚的修养,如此神明飘举的灵通之气,如大鹏之飞上九天,如龙王之潜居深海,其静有如镜中的碧海蓝天和高山大川,又如大《易》寂然之象:“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此?”;其动忽如宇宙银河轰然下垂纷纷落。
面对此气此心此景,谁敢自傲自满?谁敢挥笔留诗?我仿佛看到了歌唱大风歌的汉高祖刘邦,看到了横槊赋诗不可一世的曹孟德;看到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公瑾;看到了酒醉至今的狂人诗仙李太白,看到了沉郁而磅礴的杜甫,看到了山林般寂静的王摩诘,看到了悠然采菊的陶渊明。读此文方知什么是言极简而意极深,文极明而意极隐,字字皆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境,句句尽如照心之灵光,直通神明,真真精妙纯美高远的二十四首诗篇,恰恰饱含修道保真养气的二十四卷经文。很长时间以来,面对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我只有发呆而已,我只有体悟再体悟,我什么也做不了。好一个妙极的司空图,你的境界是谁赏赐给你的?你的心是借来的还是偷来的?难道是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同时驻留过你的脑海并在你的心中开过诗歌创作现身说法的研讨会?苏格拉底说过,能够成为一个哲学家没有神的眷顾是不可思议的,我觉得这话尤其适用司空图,诗神一定长久的驻留过他的心间。
我由此还得出一条经验,我们既然不是学者,也不是教授,我们不会研究,那么对于我们喜欢的名著就去多读和多体悟好了。何必研究,何必用研究者那种只是客观而不身心投入的态度?研究与沉醉其中的境界永远是两码事。沉醉其中的收获必然是无形的美的不可言说的真境界,而且是发生在不知不觉中的。而研究者们的收获只是一些客观的观点,是理论,是固定甚至僵化了的知识,而不是生命境界的真正升华。按照道德经修习的人可以得道成为真人;按照佛法修习的人可以成佛或者成为大德高僧;而研究道德经和佛经的人永远在门外,千百年来没有听说哪个研究者得道成为大德高僧和真人,研究者的境界永远无法和实修者相比,研究家们生成的理论成果永远是灰色的,而我们自己的真切体悟所得却是那常青的生命之树本身!我们自己沉醉其中的深刻体悟所得才是我们腹中流淌不绝的活的江河!
当然,许多高妙的作品,我们读上百遍也许仍觉其义隐隐约约恍恍惚惚若有若无。但那也不是什么坏处,那往往是一种极美的境界,何必什么都懂?对有些作品一知半解不是更好的态度吗?对有的事物不求甚解不是更妙的境界吗?就像交异性朋友那样,一半清醒一半醉不是更好更妙的境界吗?一点距离都没有,一点隔膜都没有,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了,我想美妙的境界也就随之不存在了。
忽有意而觉无意,忽无意而觉有意;看是深而浅,看是浅而无底;忽有所悟而难言,时有所定而飘忽。追远忽觉极近,似近而追之渺茫,如有形色而忽觉空灵远逝。美人时隐时现,花香若有若无。流水有意,空潭无音。风竹欲响而未响,孤鹤欲飞而未飞。
衷心告诉读我文的朋友们,要想深刻的感悟唐诗,好好读读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吧。你能不能读懂我不敢说,但如果你能够保证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我敢说你的收获一定会使你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