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真的是大忽悠吗?
中国近代大学者对庄子的研究,出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便是持批判态度者特别多,很多人语气甚至很激烈。
多亏庄爷已经不在了,不然还不梗着他那饿得像干柴火似的脖子,和这些人跳脚对骂起来。
在今天看来,这些批判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和政治色彩,其实是“超越时代”的——此处绝非褒义,而是说历来读《庄子》的人,最容易产生的就是这些误解,无非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下,说法上有些变化。而这些近代学者的批判,所具有的强烈时代与政治色彩,恰好可以让我们看得更清楚。
这些人对庄子的批判,几乎集中于共同的一点,后面详说。并且都用了同一个形容词——滑头主义。庄爷在这些人心中,基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忽悠、老滑头。这虽然是骂人的话,但想想庄爷那副嬉笑怒骂随性而为的样子,倒也贴切——多么可爱的一个小老头啊!
这些人中的“带头大哥”,郭沫若算一个。他对庄子的批判,落在一句话上:“两千多年来的滑头主义哲学,封建地主阶级的无上法宝,事实上却是庄老夫子这一派培植出来的。”这个意见,源于庄子的相对主义——“道是万变无常的,物也不断地流离转徙;是的忽然变而为非,非的忽然变而为是;刚开始分溃已有新的合成,刚开始合成已有新的分溃;固执着相对的是非以为是非,那是非永没有定准。你说我所是的为非,我说你所非的为是,到底谁是谁非?”这样一来,庄子的处世哲学,“结果是一套滑头主义,随便到底”,表现便是极端厌世,认为“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因此“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既然礼乐仁义为大盗(权势者)所盗,便避开那些大盗。郭沫若认为庄子及其弟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这话恐怕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来,过于聪明的人往往容易滑头。
“中国通史学派”里那些学者的观点,与郭沫若一脉相承,因此被他称为“志同道合”。比如侯外庐,他也认为庄子是一名虚无主义者,只不过将郭沫若的相对主义和滑头主义换了种说法。至于虚无的原因,侯外庐认为在于庄子的出身——他是一个感受着亡国命运的小贵族,并且贫穷,由于贫富变化的撞击而惊惧于现实的残酷斗争,整个社会和人类都成了他的怀疑对象,于是逃避现实,将精神寄托于虚幻和幻想,虚无主义就成为他的救命稻草。“逍遥游”“齐生死”“忘物我”等把一切看成游戏和梦境的主张,便由此而来。不论对错,侯外庐的这种看法倒是充满人情味儿。
《庄子》33篇中的内七篇,学界普遍认为是庄子亲笔,尽管可能遭到过后人增删篡改。但任继愈认为内七篇绝不是庄周的思想,所以他自认为将其断定为相对主义、滑头主义甚至悲观厌世主义的哲学,不是在骂庄子,其实并没两样。他理解的庄子哲学,是认识到了事物发展有其对立面并会向对立面转化,但态度上出了问题,便是为了不让它转化,就不去促进它的发展——为了避免挫折便不能有棱角,为了避免人家的注意和批评就不要出人头地,为了避免离别的痛苦就不要相聚……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引起新矛盾。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但也仅仅是表面。
关锋对庄子的批判,任继愈曾表示“完全同意”,可以想见他们是一路的。但关锋要更加激烈,认为庄子是在“自我欺骗”,他眼中庄子的形象,是一只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并把眼睛闭起来。对于庄子哲学,他得出这样的判断:庄子的“无己”和“无待”,只是在幻想中消除物我对立;庄子的齐物我、彼此、是非、利害、生死,只是在自己头脑中完成;总之庄子所否定的那些,关锋都认为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一切都是庄子的一厢情愿。他还挖苦道:“(这样)他也就超乎得失、利害、死生了。于是精神得救了,精神胜利了。这种阿Q精神浸透了庄子哲学的整个体系,尤其是他的处世哲学。把现实世界看作虚无,然而他却不能离开'人间世’,于是就来了一套滑头主义的处世哲学……”庄子之所以如此的动机,关锋认为是庄子面对现实已经不再抱希望和理想,悲观绝望透了。他看到了庄子的苦处,却只是到此为止。
如此批判庄子,并把庄子称之为“滑头”的,其实绝不只这几位——这曾是一个时期,尤其是那段政治高压期的流行论调。所以我们搞不清楚,其中有这些学者多少真情,多少假意。但从他们文章中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慷慨激昂的论证,以及民国以来不鲜见的类似论调看,他们至少是有实意在的。
这便回到了庄子在《齐物论》中极力阐明的问题:是乎?非乎?
对此,同样否定庄子相对主义的冯友兰的一句话,倒是切中要害,且十分动人:在历史中的任何时代,总有不得志的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总要遇到些不如意的事,这些都是问题。庄周哲学并不能使不得志的人成为得志,也不能使不如意的事成为如意。它不能解决问题,但它能使人有一种精神境界。对于有这种精神境界的人,这些问题就不成问题了——它不能解决问题,但能取消问题。人生之中总有些问题是不可能解决而只能取消的。
诚哉。庄子所说的,只是人生境界,他的相对主义指向的最终,是“道通为一”——那彻底的完整性,不论对于天地,还是人的精神。这种境界,就在庄子论道最稠的《齐物论》中的那句题眼——“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拿是非黑白比附庄子,这岂不是在污蔑他;拿出身遭际来框定他,岂不是小了他。要知道,庄子反对的正是世间的那些是非黑白,因为争斗正是这样搞出来的。
这些纠缠在名辩中的人,多么像那个被庄子骂了一辈子的惠施——惠施是要比他们更会说、更能说的,可是在庄子面前只能挨骂,正因为他只知论辩,而不知将其内化为精神境界的提升。所以,假若庄子看到这些人的话,大概是会不屑之极的吧。
所以,为什么容易产生那样的误解,已经很清楚了——要么智商不够用,层次境界太低;要么别有用心,或为了达到自己不光彩的目的,或者屈从于权势。前者更主要,后者只是催化剂而已。你若有心于《庄子》,读的时候千万当心。